從十世紀左右的《淳化閣帖》起一直到近代,爲數衆多的「叢帖」被編纂,並流傳至今。但其中的《淳化閣帖》《絳帖》《大觀帖》《群玉堂帖》《澄清堂帖》等宋代名帖俱無全本原帖存世,宋代原帖尚在人間者俱僅佔全本中的極少一部分。
宋代叢帖因無明確的原帖資料傳世,在比較研究上極爲不易。與之相比,收集明代叢帖的圖版資料在一定程度上仍可實現,故而對其進行比較討論也更具操作性。
《停雲館帖》十二卷,由明代文徵明(1470-1559年,長洲人,名璧,字徵明,一字徵仲,號衡山停雲生等。帖名取自所居停雲館。)編纂,子文彭、文嘉摹勒,溫恕、章簡甫上石。作爲至今仍有衆多名作傳世的書畫巨擘,文徵明收集了以王羲之爲首的十二卷書法作品,並加之鑒定和編輯,其二子以篆刻聞名,進一步將父親選定的名品轉寫摹勒,最終則由刊刻了《真賞齋帖》的名手章簡甫以及溫恕等上石。《停雲館帖》之從事者皆爲當時名家,自嘉靖十六年(1537年)起至三十九年(1560年)終事,歷時二十多載,凝聚三方精力,始成一代名帖。
《停雲館帖》全十二卷的大致内容以及刊年如下:
•晉唐小字卷第一、《黃庭經》及其他。嘉靖十六年春正月。
•唐撫晉帖卷第二、《萬歲通天帖》及其他。嘉靖十七年春三月。
•唐人真跡卷第三、孫過庭《書譜》。嘉靖三十年冬十月。
•唐人真跡卷第四、顏真卿《祭姪帖》及其他。嘉靖二十年夏六月。
•宋名人書卷第五、宋李建中及其他。無刊記。
•宋名人書卷第六、宋蘇舜元及其他。嘉靖三十七年秋七月。
•宋名人書卷第七、宋米友仁及其他。嘉靖三十年冬十月。
•元名人書卷第八、元趙孟頫及其他。嘉靖三十四年夏五月(見《叢帖目》)。
•元名人書卷第九、元鄧文原及其他。嘉靖三十四年夏五月。
•國朝名人書卷第十、宋濂及其他。嘉靖三十五年春二月。
•國朝名人書卷第十一、祝允明及他。嘉靖二十六年夏四月。
•停雲館帖卷第十二、文徵明臨黃庭經。嘉靖三十九年夏四月。
(※各卷刊記年號據容庚《叢帖目》及家藏拓本。)
卷一至卷四收録書聖王羲之、王獻之至顏真卿諸人作品,卷五以後爲宋元明各朝名跡。從書法角度的重要性而言,較之卷一至四,卷五以後部分顯得稍遜一籌。不過帖中宋以後書跡也俱經文徵明鑒别,且多無真跡留存,仍爲研究宋元明時代書法之重要資料。《停雲館帖》共收自晉至明千餘年間八十九人的百餘件書跡,刊記以卷一所見嘉靖十六年(1537)爲最早,至卷十二爲嘉靖三十九年(1537),各卷刊行順序先後不一。家藏高洛園舊藏本(下文以資料(5)表示)中卷五、卷八無刊記。卷四之後卷十一先成,中隔六載,而平均一卷所成,前後近二寒暑,而卷十二更是完成於文徵明身後。凝聚文徵明之眼力,文彭、文嘉、章簡甫、溫恕之技藝,歷經二十幾年歲月始成此結晶。
現將筆者手頭可見《停雲館法帖》相關資料試舉如下。
(1) 《停雲館法帖》(a.全十二卷;b.四帖:卷一至四),昭和二年(1927),西東書房;
(2) 《原刻初拓停雲館法帖萃》(三册,僅卷一、二、四),昭和十七年(1942),清雅堂;
(3) 《影印明拓停雲館法帖》(上下二册,全十二卷),1997,北京出版社;
(4) 《中國法帖全集》(全十七册,第十三卷中部分刊載),2002,湖北美術出版社。
資料(1)出版有十二卷本與四卷本,所用爲同一底本。其中a種本分爲兩函十册(卷一至卷十)與補刻一函二册(卷十一卷、十二),各附《法帖釋文》及《書人小傳》。前十卷與補刻或非同時出版,裝幀上有所差異。卷一至卷十底本使用清末民國間金石學家趙烈文鑒藏本,各册卷頭及卷尾可見趙烈文「天放樓」等藏印,另有趙烈文小字題跋多則。補刻本卷十一、卷十二與前十册拓調不同,亦無趙氏藏印題跋。
寫於拓紙上的趙烈文跋文在a種本十册中幾乎無法辨認,但在珂羅版精印的四帖b種本上則很清晰。B種本中不見出版項,出版年月不明,而《法帖》(木耳社)將此種珂羅版定爲西東書房刊行。此本《停雲館法帖》原帖舊屬中村不折(1866-1943)所藏,但二戰前書道博物館的發帖目録中並没有詳細的記載。根據筆者的推測,中村不折入藏趙烈文舊藏十卷本後最初僅將尤爲精彩的部分採用珂羅版的方式予以刊行,在此之後又重新出版了全部十卷本,至於補刻兩册則是另取别本(大概是重刻十二卷本)補入,最終配成《停雲館法帖》十二卷全本。
此外,筆者所有的b種本中欠缺林藻《深慰帖》、王羲之《告姜帖》二種(三開六頁),而a種本中則二者俱全,但其拓調又與全書整體不符。有鑒於此,或許可以推測a種本出版於b種本之後(昭和二年年款僅見於補刻二册出版項中)。
資料(2)全三册,三册分别相當於原帖之卷一(上)、卷二(中)、卷四(下),底本爲上田桑鳩舊藏十二卷本。清雅堂出版刊印時或許只選擇了内容更爲出色的前四卷部分,而其中之卷三又因有真跡本更勝一籌,最終被排除在外。該底本目前收藏在春敬紀念書道文庫。
資料(3)採用北京首都圖書館所藏十二卷本,全卷依原大影印。
資料(4)《中國法帖全集》系列爲近年彩色精印,大開本,主要收録宋代法帖。《停雲館帖》(國家圖書館藏本)被選入的僅有卷一《黃庭經》與宋、元、明名家書的部分,可以用來對比討論的部分很有限。
此外再列舉幾種筆者家藏資料。
(5)《停雲館帖》(全六帖十二卷),高洛園舊藏本;
(6)《停雲館帖》(全十二卷);
(7)《停雲館帖》(全六帖,卷一至六有嘉慶道光間題記)。
此外筆者家藏另有殘本數種。
1. 「原刻本」與「重刻本」之差異
市場上流通的《停雲館帖》通常爲重加刊行的重刻本,原刻相當罕見(因原石損毀散佚而再次刊刻的版本被稱作「重刻本」或「後刻本」、「翻刻本」,前人著録中亦有稱之爲「贋本」者),《法帖辭典》(雄山閣,昭和59年(1984)版)所載即重刻本。本文採用中村不折舊藏本(上述資料(1))、上田桑鳩舊藏本(上述資料(2))以及筆者所藏拓本進行對比驗證,以下不作具體説明。
1980年出版的容庚編著《叢帖目》(全4册、香港中華書局)是研究叢帖的重要資料,但美中不足的是《叢帖目》中完全没有圖版。曾經授業於容庚的王壯宏也出版有《帖學舉要》(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但該書實際上屬於《叢帖目》的輯要本。《叢帖目》之《停雲館帖》條解説後半引徵了文徵明後人——文元善於萬曆十一年(1583)所作《停雲館帖目録》一文:
「余家《停雲館帖》,蓋出自先祖太史公之所指授,先國博及學正二父之所臨摹,而溫君恕、章君簡甫之所手勒。由晉唐小字而下,太半以唐、宋、勝國諸名流遺墨對刻,無纖微不愜,下真跡一等者也。自頃贋本相仍,市鬻肆售,不免有混珠之惜……金石審訂,抑自古難之矣。余以苫廬之暇,取家本與贋本校閱,刊其謬妄,正其僞訛,銖黍豪絲,莫敢缺漏,用以俟真賞之士,毋惑魯人讒鼎耳。」
此文之後文元善詳細羅列了家藏原刻本自卷一至卷十一之特徵。本文即以此爲基準,取用上述影印本(1)~(4)以及拓本(5)~(7),用圖版的方式對比原刻本與重刻本間的差異。
《晉唐小字卷第一》局部比較
《停雲閣帖》卷一題名本應作楷書,然現時所見皆爲隸書。卷末刊記亦同爲隸書。
《黃庭經》中,上端自首行起貫穿第五行的石花,第十、十一行中水痕的刻法,以及後半貫穿數行的斜向損痕等,這些局部乍看似無差異,但細究之下即可知並非同石所拓。
圖2所示的原刻特徵俱與文元善所記相符,這些特徵在影印本(1)~(4)中也都可以驗證。《黃庭經》的上述石花雖然在(1)中並不清晰,但珂羅版b種本中可以見到石花部分經過填墨加工的痕跡。諸本可知皆爲原刻。碑版間的差異在照片圖版中更易比較,與其效法前人用文字進行説明,局部圖片的放大比較更能清晰的展現出原刻與重刻的差異。
此外,同樣是卷一原刻,彼此間亦有新舊之分。上述影印本(1)~(4)所用的底本都屬於同時所拓,而筆者家藏原刻拓本中《黃庭經》《般若波羅蜜多經》《小字麻姑仙壇記》等數處都已出現較大的的裂痕,可知原石已然破損。
相應的,重刻本中也可見新舊拓本的區别。本節用來與原刻進行對比的重刻本爲卷一僅存的殘本,書衣以金粟山藏經紙裝裱,封面可見「尊經閣」朱文印。此本拓墨整體較濃,並無破損,而在其他的重刻中則可見到較大的斷痕。
《唐撫晉帖第二》局部對比
《停雲館帖》卷二收録王羲之一門書簡集之唐摹本,這些著名書跡也被刻入了同時代的《真賞齋法帖》。與卷一無異,卷二的重刻本仍然可以通過對比放大圖片來得到清楚的認識。如上文所述,關於卷一之底本,筆者所有的資料(1)~(7)皆爲原刻,但在卷二中唯有資料(1)顯示出了三處與他本皆不一致的版面信息。圖版列舉兩處中,資料(1)所見斜向原石斷痕與他本有異,且與重刻本同樣不符,當是出於另一種拓石。
資料(1)與(5)的差異在最後刊印的卷十二中也同樣明顯,可知同樣出自不同拓石。如卷十二卷首文徵明《黃庭經》,(5)中有界行而(1)中則無。又如後半之《西苑詩十首》,開頭部分(1)與(5)也顯然源自完全不同的拓石。通過對卷十二數種版本之間的比對,應該可以認爲,相較於資料(5),(1)的筆畫線條更細弱,摹寫略粗率,實爲翻刻本。
2. 高洛園舊藏《停雲館帖》(全六帖十二卷)
前文登出後友人告知,中國新近出版了有關《停雲館帖》方面的書籍,且此書在今年三月左右已引進入日本(譯者按:《停雲館帖考(上)》刊載於2013年3月出版的《墨》雜誌)。筆者隨即找來這部《停雲館帖彙考》進行確認(全四册,周道振著,河南美術出版社),這是一套彩印的大開本,著者周道振(1916-2007)無錫人,爲著名學者、碑帖鑒藏家,在文徵明研究方面著作頗豐。《停雲館帖彙考》於著者身後出版,以大開本形式將著者所藏原刻《停雲館帖》(全十二卷)按原大彩色精印。翻閱此書之前我曾期待其中或許會收録中國各地博物館、圖書館之館藏善本,但實際上書中還是以著者周道振多年來的收藏爲主,並不包括北京、上海等地的館藏,至於影印本資料則僅參考了前文介紹過的西東書房本(中村不折舊藏)。就此書來看,圖1所示筆者家藏本《停雲館帖》(全六帖十二卷,高洛園舊藏)並不遜於入選諸本,而在拓調與裝幀等方面甚至更勝一籌。故而此篇幅將對家藏十二卷本稍作詳細介紹。
《停雲館帖彙考》中原大刊載的周道振舊藏本與前文介紹過的(2)《原刻初拓停雲館法帖萃》(三册,僅卷一、二、四,清雅堂)、(3)《影印明拓停雲館法帖》(上下二册,全十二卷,北京出版社)以及筆者家藏二種幾乎一致。文徵明花費二十多載製作的《停雲館帖》初拓本如今難以寓目,而常見者的特徵大多接近文徵明之孫——文元善於萬曆十一年完成的《停雲館帖目録》中的記載。文元善在《停雲館帖目録》中簡明記載了當時流傳的贋本與家藏原刻之間的差異(見容庚《叢帖目・停雲館帖》條),前面筆者僅比對了卷一《黃庭經》中的一處特徵,但實際上文元善在題記中就《黃庭經》的細小破損作了多處列舉。
參照這些記録,筆者從各卷中逐一選出了一處可視作舊拓原刻特徵的明顯斷痕或其他有辨識度的局部以供比對(卷五中未見明顯斷痕,改用其他有特點的原石破損痕跡作對照)。
順便一提,該本爲高洛園(1886-1976,高時敷,字繹求,號洛園,西泠印社早期社員,工篆刻)舊藏,其中又多見其叔父,精於金石學的高學治鑒藏印。
(1)關於「兩面裝」
前面提到「(5)《停雲館帖》(全六帖十二卷),高洛園舊藏本」時,或許已有讀者注意到,該本的一大特點在於「全六帖十二卷」。正如圖一所示,該本一帖中共收録兩卷内容,正面的面板上貼有卷一之題簽,而背面則爲卷二題簽。在這種裝幀下,從正面翻閱則爲卷一,翻轉册頁從背面打開的話則是卷二,也即是「兩面裝」,原理上類似可以正反兩面穿的服裝。
「兩面裝」還見於另外兩種《停雲館帖》,一是前文例舉過的(2)《原刻初拓停雲館法帖萃》(三册,僅收録卷一、二、四,清雅堂)之底本,現藏於春敬紀念書道文庫。另一件則是清朝後期的金石學家——貟鳳林的舊藏本,現爲西安某藏家收藏,六帖十二卷。
以上二種雖與筆者家藏本同屬於兩面裝,但不同之處在於,筆者家藏本面板爲木板,而這兩本則是緞面紙板。拓調上,此二本屬淡墨精拓,拓印當在同一時期,卷中呈現的斷痕狀態亦與上文圖2所示相符。
法帖中的兩面裝極其珍貴,根據《叢帖目》所引資料,《停雲館帖》原石後歸寒山趙宧光(1559-1625),後者在論述家藏金石法帖的《寒山金石林部目》中曾談及《停雲館法帖》之精善,並在後文另有一段記述:
歲之甲寅,乃歸寒山,凡翰墨親知,咸嘆希有。遂什襲珍藏,不輕示人,每一春秋,止搨數帙,以公同好……法用涇縣薄楮、歙州精墨,凡四椎而浥之。或作黃麻粗文,或作柔絹細文,裝成兩面。表裏前後,都無纖毫雜紙亂廁,裝工悉用吴中知名高手,一洗參差硬厚諸病。其面俱用棗梨枬柏,精刻篆籀簽首,塗以滇中石青,貯以廣南梨匣,爲第一種。定價五兩。未裱者一兩。
趙宧光的記述中另外涉及多個不同等級的裝幀方法,而上引最頂級一種則與筆者展示的家藏本有吻合之處。除拓紙、拓墨、兩面裝裱方式一一相符外,面板所用材質也是歷來用於高檔家具的「黃花梨」,題簽部分更爲精巧,首先鑿出一細長條形,然後鑲嵌入色澤相較明亮的楊木薄片,再在其上刻出行書題字,最後施以石青。儘管原木匣遺失略顯美中不足,但這樣的狀態已與趙宧光的記述足够接近。
(2)關於拓調
前文提到的周道振《停雲館帖彙考》認爲其所收拓本乃萬曆間(1583年前後)拓印,但筆者考察了包括家藏本在内的數個同種本,却都感受不到那麼久遠的時代氣息。依筆者私見,這一版本當是明末清初時所拓。真正可以確認爲明拓,帶有明人跋文或題記的《停雲館帖》,筆者至今未曾寓目。
接下來想探討一下三種「兩面裝」的拓調。下圖爲四種《停雲館帖》的卷一《樂毅論》部分。
上圖D爲筆者家藏另一拓墨較重的本子。雖然拓本間字畫相同,但原石表面無意中造成的擦傷痕跡在A、B、C種都被鮮明拓出,而在D中則無法見到。
A、B、C拓紙輕薄,上墨較少,無一不是爽利的擦拓精本。這種拓調的最傑出代表要數與《停雲館帖》同一時代的《真賞齋帖》(火前本)。《真賞齋帖》的火前初拓本向來被認爲是明代第一法帖,其拓調絶佳,後人寶視甚至超過一些宋拓本。《真賞齋帖》共三卷,收録鍾繇《薦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及《萬歲通天進帖》。編纂者華夏與文徵明親善,故由文徵明爲之書跋。《真賞齋帖》與《停雲館帖》無論製作時期還是鐫刻者都幾乎相同,且二者都分别刻入了《萬歲通天進帖》。爲了進一步瞭解「兩面裝」《停雲館帖》的拓調,筆者選取了這一共通部分,並與北京故宮博物館所藏的《真賞齋帖》(火前本)作了比較。具體而言是《萬歲通天進帖》卷首的三行與後半王慈書跡的局部。
右側圖片爲《停雲館帖》,左側爲《真賞齋帖》。拓調上,《停雲館帖》相較之下顯得拓痕稍重,墨色更濃,《真賞齋帖》則拓墨均一毫無斑塊,雖然同屬擦拓,總體上《真賞齋帖》顯得取拓更爲細緻。至於拓工精細度方面,拓紙上縱向的細密簾紋在二者中幾乎同樣清晰可見。用墨、紙材都近乎相同的情況下,拓調體現出的是拓工在技藝上的微妙差距。雖説如此,但二者都已堪稱難得的精拓。
3. 改头换面的《停云馆帖》
關於《停雲館帖》,前人的評價又是如何呢?正如前文通過圖版對比可知的那樣,即便較之有明代第一法帖之稱的《真賞齋帖》,《停雲館帖》也毫不遜色。然而《真賞齋帖》尚有所謂「初拓火前本」的善本數件傳世,清代王澍記載中的「《停雲館帖》先有四卷,帖首標題乃是小字(《古今法帖考》)」,這一初拓本却似乎並無流傳。前文還曾提到有關《停雲館帖》的最新著作——《停雲館帖彙考》(周道振著,河南美術出版社),但其中所收的資料也不過和筆者家藏本大約同一水平。
清代張廷濟曾經評價《停雲館帖》云:「故有明數十彙刻,惟無錫華中甫《真賞齋刻》出其右,餘若《郁岡》《余清》《快雪》,俱遜一籌(《清儀閣金石題識》)。」清代金石學家多有類似評價,而本文特别想要關注的是清末民國間金石學家——張伯英在《法帖提要》中給出的見解:
帖肆以《停雲》小楷割裂重裝,變其格式,鈐以僞印,飾爲宋拓,則素號通人以賞鑒自命者,極口稱贊,謂如何非後世刻手所能……一經名流題跋,定爲宋拓,好事家即不惜重資購藏,奉爲秘寶。實則同一《停雲》,真者轉無人過問,事之不平,大率類此。
這裡談到的關鍵是,明清法帖中的佳本經過上述「改頭換面」後,不乏被定爲「宋拓」者。近年印刷技術發展迅猛,各種被認作是名品的「魏晉唐小楷帖」都已彩色精印出版。然而這些日本和中國出版的魏晉唐小楷名品中皆不例外的存在著張伯英提到的,由《停雲館帖》本小楷「喬裝」而來的僞本。儘管以《黃庭經》爲代表的小楷種類紛繁,但其中《黃庭經》《樂毅論》《孝女曹娥碑》《小字麻姑仙壇記》四者最常被用作臨書範本,以下即就此四種舉例説明。
(1)《上海圖書館藏善本碑帖》(2005)所載:宋淳熙秘閣本《黃庭經(笪重光藏本)》
此帖原爲笪重光收藏,後歸繆曰藻所有,卷末附繆曰藻跋文。
上海圖書館收藏碑法帖達十五萬件,其中善本不下數千種,《上海圖書館藏善本碑帖》更精選其中七十餘件,分上下二册大開本彩色精印。書中收録魏晉唐小楷共十八件,《黃庭經(笪重光藏本)》爲入選七種《黃庭經》之一。
(2)《中國法帖全集》第十六《單册帖》(2002)所載《晉唐楷帖十一種集册》之一:《樂毅論》
此大型叢書選取北京故宮博物院爲首的中國各地公藏單位所藏法帖善本,按體系編排,共分十七册,彩色印刷。《晉唐楷帖十一種集册》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第十六《單册帖》還另外收録有《黃庭經》(宋拓本天津藝術博物館藏)、《王獻之洛神賦十三行》(舊拓本 上海博物館藏)、《晉唐小楷》(《宣示表》《孝女曹娥碑》等五種,美國安思遠藏)數種。
(3)《特别展 書聖・王羲之》圖録(2013)所載:宋拓《孝女曹娥碑》(五島美術館藏)
此帖現藏五島美術館,二〇一三年一月舉辦的王羲之特别展中曾經展出。明代董其昌題跋,清代翁方綱題簽並跋,崇恩、朱善旂題跋,向稱宋拓。
(4)原色法帖選26《魏晉唐小楷集》(1987)所載全九種之一:《小字麻姑仙壇記》
此書以三井紀念美術館所藏魏晉唐小楷集二種——《宋拓極佳本》《唐人真書》爲主體,共收録小楷九件。同種法帖亦收入後來出版的《中國法書選》之《魏晉唐小楷集》中。
以上四件中,(1)(2)可歸爲中國公藏善本,(3)(4)屬於日本美術館收藏的名品收藏。限於文章尺幅在此難以進行詳細的比較分析,筆者製作了對比圖版,並盡可能地將整體與局部做了放大處理。
對比圖版右側是前文中涉及的筆者家藏高洛園舊藏本《停雲館帖》。
(1)《黃庭經(笪重光藏本)》(上海圖書館藏本)
《停雲館帖》卷一《黃庭經》的原刻中,卷首上方可見橫貫五行的細小粟米狀傷痕,同樣的傷痕在上海圖書館藏《黃庭經》中雖不明顯,但細審之下如第一行「黃」字右上、第二行「丹田審」筆划間仍有相符之處。
此外,第六行正中「神廬之中」四字,二者不僅文字筆劃一致,即使是原石上不經意間造成的細小損傷痕跡也同樣吻合。又如卷末起倒數十三行附近的明顯斷痕,二者也毫無差異。
雖説出於拓本的特殊性,用紙、拓墨、捶拓方法等要素的差異導致印面不可能完全一致,但通過以上分析要想説明二者乃同石所拓應該是有充分理由的。上海圖書館藏本經過精巧填墨,卷後繆曰藻認爲這是與《停雲館帖》《玉煙堂帖》等不可同日而語的「宋淳熙秘閣本」。
(2)《樂毅論》(故宮博物院藏本)
此本收録於清末民國金石學家陶北溟舊藏《晉唐楷帖十一種集册》,曾經翁方綱、楊賓、郭尚先、萬經等名家題跋鈐印,素稱善本。對比圖版以卷首爲例,並取其中第一行「世人多以樂」五字、第五行末「失指於將來「五字部分局部放大。
圖中二本同爲淡墨擦拓精本,易於比對,原石細小傷痕均被完美拓出,其間異同一目瞭然。無論從何種角度去觀察,都只能説故宮博物院藏必定出自《停雲館帖》無疑。翁方綱於卷末跋文中盛贊此爲「南宋初所撫,直可作秘閣原本觀」。
(3)《孝女曹娥碑》(五島美術館藏本)
此帖僅收録《孝女曹娥碑》一種。圖版取用卷首前七行,局部圖分别爲第二、三行上、下部,第四、五行中部。二本皆用淡墨,但因拓紙材質差異,整體拓調也顯得較爲不同。與(2)《樂毅論》情況相似,兩種《孝女曹娥碑》中呈現出的細小帖石擦傷以及線條細紋都彼此吻合,可知爲同石所拓。
五島美術館藏本第三行上部「荒」字下有一處較大傷痕顯得與《停雲館帖》並不一致,但這一痕跡應屬刮去拓墨造成的紙張損傷。此外《停雲館帖》第二行下部右側可見楷書小字帖石編號「法帖甲之六」,而在五島美術館藏本中可以看出這一部分被另一黑色拓紙覆蓋掩去。可以想見作僞者出於隱去此帖出處的目的,對這一明顯的帖石編號部分做了加工。
(4)《小字麻姑仙壇記》(三井紀念美術館藏本)
此爲三井聽冰閣舊藏魏晉唐小楷帖佳品之一。《小字麻姑仙壇記》一字尺寸僅6毫米左右,對比圖版取自兩處,一爲卷首前四行部分,一爲卷末起倒數第九、十、十一行下部。
整體上,兩種拓本在拓調上相當接近,同爲淡墨擦拓,但三井本之天頭地腳等無文字處的拓調相較之下略重。細節上,除去筆畫上的吻合以外,拓本中爲數不多的微小傷痕也呈現相同的特徵。例如圖12中,斜貫「類於、玄、之、奏」數字的,自左上而下的放射狀傷痕高度一致,可證此二本同出一石。
通過以上(1)(2)(3)(4)四件法帖與《停雲館帖》的對比,儘管不排除取拓技法造成的微妙差異存在,但應該可以認爲它們彼此都屬於同石拓本的關係,恰好印證了張伯英指出的情況。
除了本文所舉的例子外,收録(1)之《上海圖書館藏善本碑帖》、(2)之《晉唐楷帖十一種集册》、(4)之《魏晉唐小楷集》中還有同樣數種經過僞裝的例子存在,限於篇幅,在此也就不一一展開了。
翁方綱等金石學家生活的十八、九世紀,金石拓本的實證對比研究是基於何種材料而展開的呢?當時既無攝影印刷等技術,所見資料唯有依靠手眼轉摹或是文字記載,故而比較研究的展開也只有基於此種資料以及個人的記憶。而相較之下,今人已擁有出色的攝影技術,並可以自由使用大量的圖像數據。先賢的研究成果之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在碑帖研究中囫圇吞棗也是大忌。
因此筆者以爲,碑帖研究的首要關鍵還是在於回歸拓本本身。
- end-
撰文|伊藤滋 翻|冷求生
文章原載於《墨》2013第5・6月號、第7・8月號。